記得當時年紀小,我愛養豬你愛笑。

誰認得海誓山盟,只認得你送我一條皺紋。

断梦(一)

“你要杀我?”

大雨滂沱中长身玉立的万花弟子几乎是难以置信地看着指向自己的剑尖,仿佛看着一场盛大且荒诞的戏。手握长剑的纯阳道人背脊挺得笔直,一道闪电劈下,映得二人面色皆惨白如练,惊雷紧跟着在耳边轰然炸响。

那万花弟子低头笑了一声,竟然迈步走向直指着他的利刃,坦然随意,仿佛此时此刻的惊雷骤雨都不复存在,仿佛漫步在落星湖畔的无尽花海。

“好,我让你杀。”

 

(一)

温子正猛然睁开眼,窗外天光半昧,雾色蒸腾。山岚就像药炉上的烟,隐隐可见不远处的青山翠柏,白溪墨石。

那夜的记忆就像一个永恒刻骨的梦魇,而那些本该在岁月中散去的东西又倏然涌上心头。雪山,花海,玉笛,清剑,还有那位如雪竹般清冷的道长。

温子正敛容静坐了片刻,再无睡意,索性披了一件中衣起身漱洗。建在半山腰的草庐边上有一清溪流过,水声淙淙,时有雾气凝在叶子上成的水珠跌落,摔碎在铺了一层落叶的青石小径上,也被溪水掩盖了去。山下是个不大不小的村子,温子正当年行医至此,见此地山石灵秀,水木清雅,索性在此住了下来,村民有不少受过他医治的,大都对这位云游而来的医者心怀敬谢之意。

鸡鸣声罢,炊烟渐起,温大夫也收拾停当。如瀑长发在发尾出松松系了起来,深紫色的万花门派服饰上身,将他宽肩细腰衬得更是一派风流模样。

院子里的石桌上摆好了清茶素点,初阳将起之时,简而不陋的草庐终于迎来了它的客人——红衣银甲的将军大步流星,踏着熹微晨光,踩碎了半山寂静。

他带来洛阳城大捷的消息。狼牙军被打得七零八落,有小股妄图反抗的狼牙兵被当场剿灭,缴获的辎重在商行的帮助下从渡口大批大批运过来,堆得像小山一样高。炮火中染满鲜血的唐军帅旗,几乎融化在夕阳浓烈的血红之中。

“另外还有一件事。”人高马大的将军挠了挠头,嘿嘿一笑说,“我家瑶儿有喜了。”

温子正也笑了,举起茶盏以茶代酒道:“那就恭喜二位了。”

“她说让我得空来看看你,我倒是觉得你这地方挺好的,缺啥就跟我说,也省得她老牵挂着你缺东少西的。”天策将军脸上仍可见新的旧的伤痕,不过在妻子不日即将临盆的喜悦中,就连伤疤都像是笑出来的褶子。

“劳师姐费心了,若是此行不忙的话,帮我捎个药碾子来吧。”

“没问题!哎对了……”他神色有点尴尬,明显是不擅讲述此类事情,“易道长的事,你听说了吗?”

故事倒是没有听说,不过昨夜刚梦到的事仍让温子正耿耿于怀。

 

说到他与易怀隐的相遇,实在是一场并不十分愉快的意外。他十九岁那年奉师命前往华山纯阳办事,在山脚下遇见了这位剑术高超的小道长。那时的易怀隐也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一身是伤地从山上下来。

温子正十分奇怪,按理说纯阳弟子受了伤怎会不顺道回门派医治一番,而是往山下走,若不是在纯阳宫受了罚,便是与师门不和了。他提起药筐背在背上,远远地喊了一声:“道长,有件事想问一下。”

那道长身负长剑,左肩的伤处有血渗了出来,他听到自己的喊声时甚至怔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语调清清淡淡道:“何事?”

温子正本是为了看他的伤才假意问路,但是对视的瞬间他突然问不出那句虚情假意的话。那双眼睛干净明澈,还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孤寂与疏离,与他的年龄格格不入。

“请问……”温子正紧紧攥着背篓的带子,终于深吸了一口气上前一步说,“请问我可以看看你的伤口吗?”

“不必了,多谢。”

意料之中的拒绝并没有让温子正放弃给他治伤的想法,他站在原地看着那道长走到山路转弯处,身子一歪,靠着树趺坐在地。太阳已经落山了,偶尔传来几只归鸟还巢,几声林海涛声,温子正半跪在他身前说:“适才唐突了,在下万花谷颜真卿门下弟子温子正,虽单修花间游,对太素九针离经易道之术也略有研究,道长可否让我为你疗伤?”

“我说过……不必了。”

这道长好生奇怪,而温子正也不是那十分循规蹈矩的人,在那人闭上眼准备调息的时候,他抽出腰间的笔,几个起落间已经封住了身上几处大穴。

“你!”道长身子一轻,已经被身量比他高大一些的万花弟子抱了起来,穴道被封无力挣扎,他只得用冷得几乎能杀人的语气咬牙说,“放开我,否则我对你不客气。”

“在此之前……”温子正丝毫不介意地温和一笑道,“我就先对你不客气了。”

他没有上山,反倒是抱着这不配合的伤患行至山脚下一家驿馆,直到把人放在床上,那道长都没有再说第二句话。

“道长,我本无意冒犯,也不知你为何如此抗拒就医,我只知道你的伤如果再不及时医治,可能会危及性命。”温子正温言相劝,见他神情突然不再抵触,才解了穴道。

“……那就有劳了。”

如金玉瑽瑢的嗓音忽然说出的妥协,让温子正不由放宽了心。烛花摇影,外头风声渐起,衬得这一方陋室甚至多了种说不清的暧昧。

温子正眼光不差,除去沾了血的外袍才发现,这道长果然不止肩上那一处伤,他胁下另一处刀伤深可见骨,只是点了穴止了血,再加上被布条胡乱包裹着,所以看不太明显。他从背篓中取出几味药材一字摆开,又取了一包针捏在手里,捻了一根放在烛焰上灼了片刻。

“你且忍耐一下。”

“嗯。”

从第一针开始,他救下的这个伤患就没有吭过一声,温子正擦了擦额头细密的汗珠,再抬起头才发现病人早已晕了过去,面色苍白如纸。

是该说自己医术高超呢,还是说针法太差。

温子正摇了摇头,仔仔细细把他的病人和施救所用的东西收拾停当。

窗外已是月悬中天。

温子正从小在万花谷长大,头一次出谷就遇见这档子事,着实叫他为难了一番。不过思量着左右时间还早,再帮这人一两天也不耽误工夫。那道长重伤在身,虽然抗拒医治,却又意外惜命,既然如此,自己哪有见死不救的道理?他坐在床沿仔细端详这位奇怪的道长,初遇时那惊鸿一瞥带来的胆战心惊又在心头隐隐欲现。如冰刃般孤绝冷傲,拒人于万里之外,又带着一股子甚至可以称得上青涩的茫然。闭上眼却又人畜无害,巴掌大的脸与瘦削的身形相称。尽管有与寻常练武之人相似的单薄肌肉,却实在是瘦,像一根竹子一样,风太大就会折了。

初涉江湖的温子正此时并不知道心里那种如山溪般惴惴不安的心情究竟源自何处,又将流向何方。他像小时候生病时师姐做的那样,备好第二日要煎的药材,杵着下巴守了这位伤者整整一晚。

山里的清晨要晚些,窗子下面的公鸡开始打鸣的时候,温子正去厨房煎了药。他本以为这道长醒来便会拂袖离去,却没想到这人睁开眼第一件事是一掌把自己推了个趔趄。

“说句不好听的,幸亏你有伤在身,否则我小命呜呼矣!”温子正被拍出好几步远,坐在地上抚着胸口感慨人生。

那道长似乎想起了昨天的事,顿时面露愧疚。刚才一番动作下来被子已经滑到腰间,他低头只看到自己一身的绷带,床头小几上还放了一碗冒着热气的浓稠药汤。

“对不住。”

就温子正从地上站起来的工夫,那道长像是没伤在自己身上一样,利落地换上了包裹里的另一套衣服。白底蓝边的素袍,似乎并不像路上遇见的其他纯阳弟子一样滚着云纹。他面色依旧苍白,皱着眉喝了温子正递给他的那碗苦药,道了声谢便要提剑离开。

“哎,少侠留步。”

“……我没有诊金可以给你,以后你若是遇上什么困难,到长安城外醉蝶林寻我便是。”

“我不是想收你的钱。”温子正拇指沿着碗沿蹭了几个来回,忽然道,“只想请教阁下大名。”

“……”

见他沉默,温子正连忙圆场道:“不说也罢,江湖相逢本就是萍水陌路,只是这几日你要小心伤口,切勿妄动真气,另外不可沾水……”

“易怀隐。”

温子正愣了一下。

“我叫易怀隐,多谢大夫相救,告辞。”

 

缘起缘灭,皆由人心向背,一念之间。

天策将军走了之后,温子正一直在石凳上坐着。从天光伊始到暮色四合,最后一缕残阳坠入山背,倦鸟纷纷归巢,漫天星河高悬头顶,山脚下村子渐渐亮起点点微光。

他终于站起身,手里紧紧握着一条沾着血的阴阳扣。

那是当年温子正亲手用黑白丝线打成,亲手交给易怀隐的。

 

TBC.





*烂俗狗血,鬼知道有没有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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